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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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门德恩很清楚哥哥对他的行为会发火,但好奇心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内心。何况这都是阿奇里奥斯不好,至少他应该更清楚自己意志的薄弱。

戴尔米迪斯幸存的两个儿子年龄相差九岁多,这个差距已经让很多人无法确认他们的兄弟关系。乌迪西安的表现看上去更像他叔叔,事实上,至少有一半是扮演了父亲的角色。确切的说,门德恩从自己幼年对父亲仅有的印象——加上塞勒斯、提比恩等叔叔伯伯这些年来告诉他的往事——可以得出结论,乌迪西安与父亲的外貌举止几乎毫无二致。

门德恩与哥哥长得有点像,可身高矮了半尺,虽然必不可少的田间劳作令他体格还算健壮,不过比起哥哥就差太远了。他的面庞更加修长,双眸则如黑色宝石一般熠熠闪亮,长辈告诉他这比较像他的母亲。门德恩早早就发现,如果他盯着某个人看,那人很快就会觉得手足无措,不过哥哥与目前就在他身边的阿奇里奥斯完全不受他的影响。他这一点到底遗传了谁,村民们也都说不上来。

“你了解这玩意儿吗?”阿奇里奥斯在背后低声咕哝了一句。

门德恩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猎手那令人痴迷的发现上移开。阿奇里奥斯个头与乌迪西安差不多,是一名留着满头金发的削瘦男子。门德恩的穿着与哥哥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是外衣颜色稍微黯淡一些,而阿奇里奥斯则身穿棕绿色无袖短上衣与裤子,这让他可以很轻松的隐藏入周围的环境中去。柔软的皮靴加上垫料,可以让他在树林里走起来与其他野兽一样轻盈无声。消瘦的身形让人第一眼就能感觉到他的迅捷灵敏,但却不会联想到他那强大的爆发力。门德恩曾经几次试图拉开他那张引以为傲的心爱长弓,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这有着雄鹰一般面孔的弓箭手可不仅仅是塞拉姆地区的翘楚,门德恩估计,即使在别的任何地方,也不见得有多少人强过阿奇里奥斯。他曾经许多次目睹这弓箭手与路过塞拉姆的商队里那些经验老道的护卫较量武艺,但从未见他败北。

“它……看上去非常古老。”门德恩最后只能这样回答。他感到有些窘迫,连阿奇里奥斯都察觉到了这点。

但猎手却像是听到了智者的判断那样点点头。他虽然比门德恩大了五岁有余,但却将这戴尔米迪斯的幼子看做无所不知的百事通。这是乌迪西安与阿奇里奥斯少数几个分歧之一,前者认为弟弟所学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中毫无用处,但总算勉强容忍了他的任性。

“这东西是……”弓箭手用一只手捋了捋他那如雄狮鬃毛一般茂盛的头发,“这地方我来过太多次了,我发誓从前它根本没在这里。”

门德恩只是点了点头,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到阿奇里奥斯的发现上。弓箭手的目力好到让人有些嫉妒,而他自己则必须凑到羊皮纸上才能看清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典籍。

对这件不同寻常的东西,他观察得尤其细致,在沧桑岁月和严寒酷暑的侵蚀下,很多处雕刻在表面的符号都已经无法辨清。有些符号他即使把鼻子挤在石头上也难以看清。很显然,这东西早已饱经自然的风霜,可为什么阿奇里奥斯会说自己从来没见过它呢?

门德恩跪在它面前估量它的尺寸。它的正方形底座边长与自己的脚长差不多,高度比膝盖大约低一个巴掌,平顶则约有底座的一半大小。就它的大小而言,这石雕不可能从来没人发现过。

他摸了摸石雕前面的土地,问阿奇里奥斯道:“周围的环境最近没什么变化吧?”

“没有。”猎手毫不迟疑的回答。

门德恩无比虔诚的用手指临摹着石雕上一些尚显清晰的符文。所谓清晰,也只不过是视觉上而言,他根本不理解符文到底代表什么意义。一块突起外是环环相绕的线条,看上去似乎永无终止。当门德恩把手指放上去的时候,他感受到了那不可思议的漫长岁月。

他不自觉的摇了摇头。不止沧桑,乌迪西安的弟弟想,那是永存不朽。

门德恩的思路被这突然产生的念头打断了,他之前从未想到过此类事情。永存不朽,这又怎么可能呢?

这石雕看上去通体乌黑,但上面的印记却闪耀着银光。令他惊叹的是,这看上去完全不像人工描绘上去的。而它的制作工艺看上去绝非塞拉姆乃至西部地区任何一个大城镇的匠人所能达到的。

不知过了许久,门德恩突然意识到阿奇里奥斯正在晃他的肩膀,这让他非常不解,于是问道:“怎么了?”

弓箭手警觉的向他探过身来,两道眉毛因为担心而紧缩在一起:“在你碰到它之后,我感觉你整个人都静止了!你没眨眼睛,而且我发誓你呼吸都停止了!”

“我……我没觉得。”门德恩迟疑的回答道,他很想再碰一下这件石雕,看看同样的事情是否会再次发生。可无论如何阿奇里奥斯都不同意,于是他又问弓箭手道:“你之前摸过它么?”

阿奇里奥斯很明显的迟疑了一下才回答道:“摸过。”

“但同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对吧?”

阿奇里奥斯回想了一下,脸色立刻变得煞白:“没,没有。”

“那么,这又是因为什么呢?你感觉到什么吗?”

“我感到……我感到一阵空虚,门德恩,他让我想到了……死亡。”

作为一名猎手,这金发男子几乎每天都要与死亡打交道,多数情况下是因为他杀死的动物,但偶尔也会因为野猪、豹子或者狗熊近距离的攻击而差点让自己变成它们的大餐。阿奇里奥斯谈到死亡时的神情令其看起来有了一种全新而深远的涵义,而这非但没有让门德恩感到恐惧,反而激发了他更重的好奇心。

“死亡是什么样子?”门德恩几乎是带着渴望问道,“你能描述得更确切些么?是不是——”

阿奇里奥斯突然露出谨慎的表情,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仅此而已,之后我就去找你了。”

很明显,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门德恩没有追问。也许以后他能慢慢获得更多信息。就目前而言,这块石雕已经足以满足他的好奇心。门德恩用一小段树枝试图掏空石雕底座附近的泥土。这神秘的古物似乎是被深埋在地下,但它到底有多深呢?地下的部分是不是会更大呢?他心中再次涌出触摸它的渴望,试图用双手抓住这石雕,看能不能整个将它搬出来。如果能把它带回农场,那么闲暇的时候研究这东西应该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吧?

门德恩突然抬起头来。农场?乌迪西安还在塞拉姆等他!

他突然跳了起来,这让向来镇定的阿奇里奥斯都吓了一跳。这块石头的发现似乎让猎手感到心烦意乱。门德恩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子。阿奇里奥斯的勇敢众所周知,但现在他看起来却想指望着门德恩让自己平静下来,这种事情还从来没发生过。

“我得回去了,”他对猎手解释道,“乌迪西安找不到我会担心的。”门德恩从来都不想让哥哥失望,即便乌迪西安根本没有表现出来过一次。然而,门德恩自幼就从哥哥那里接受了亲人们从患病到死亡的悲惨记忆,因此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年轻的弟弟觉得就凭这一点也要对得起哥哥,更不用说他平日里对自己的那些好了。

“这东西怎么办?”阿奇里奥斯嘟囔了一句,弯下腰对着石头比划了一下,“我们就把它丢在这儿?”

门德恩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们得把它掩盖起来,来,帮帮我。”

他们两人搜罗了一些散落的树枝和带叶的灌木。尽管他们很快把石雕掩盖起来,门德恩还是觉得它根本还是就那么赤裸裸的展现在世人面前。他本想再多找些东西盖上,但最后还是决定算了。一有机会他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当门德恩注意到回家的路时,迟钝的他才发现天气有了古怪而突然的变化。刚才还是一片阳光灿烂的样景象,而现在大片乌云开始在西面天空集结,就像在酝酿一场强烈的暴风雨。很快,狂风也席卷而来。

“真见鬼……”阿奇里奥斯又嘟囔了一句,很显然他早就注意到了天气的突变。

“没错。”乌迪西安的弟弟不像他的同伴那样了解风向和天气对狩猎的影响,但他更了解如何推断诸如气流走向之类的东西。门德恩在农场的生活中对这点非常看重,尽管乌迪西安——他只了解天气对庄稼和牲口的影响——整天对他这一套大摇其头,但这位哥哥倒没有否认有时候门德恩的预测对他们的工作确实有帮助。

云层很快变得越来越厚。门德恩没有再和阿奇里奥斯谈论这见鬼的天气,但当弓箭手走在他前面的时候,门德恩还是回过头去向石雕的方向扫了一眼。

只扫了一眼……他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愕然。

乌迪西安也看到了天气的变化,但他只是把它当做大自然偶尔发的脾气而已,对于一名农夫来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管阿奇里奥斯刚才把弟弟带到了哪里,他只希望现在门德恩能赶回来,只是现在看来,他们哥俩得各自冒雨回家了。天空那乌黑的云层预示着一场暴风骤雨马上就要来临,可乌迪西安希望它能坚持一会儿再尽情宣泄。如果他和门德恩在穿过那段低洼泥泞整日被淹没的小路后再下大雨,那剩下的路程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紧握缰绳,坐在马车上望着塞伦希娅指出的他们俩离去的方向。门德恩和阿奇里奥斯都应该能解决掉他们遇到的麻烦……最起码,阿奇里奥斯应该没问题。

在等待的时候,那金发女孩儿的迷人脸庞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尽管乌迪西安只见过她短短两面,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忘掉她的一颦一笑。这不仅是因为她的惊人美貌,更是因为她的言谈举止。这贵族女孩显得如此楚楚可怜,让乌迪西安本能的想要去保护她。即使是当初家人纷纷去世的时候,他对弟弟似乎也没有这么强烈的感情。

莉莉娅。这农夫在心中一遍遍的念着她的名字,就如同品味着优美的音乐一般。

滚滚的雷声终于把他拉回了现实之中。想到门德恩,乌迪西安立刻从车上站起来,好让自己的视野更宽广一些。现在他俩总该回到塞拉姆了吧?

一闪而过的绿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但这并不是猎人们在丛林里惯穿的那种绿色服装。不管怎么说,这翡翠绿的惊鸿一闪立刻吸引了乌迪西安的注意,他又把兄弟和朋友给丢到了脑后。

莉莉娅缓慢但坚决的离开安全的村庄,走进了前方的树林。从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对乌云密布的天空里预示的危险根本没有注意。在塞拉姆地区,风雨往往会突然变得狂暴无比,甚至将大树连根拔起。

乌迪西安从车上跳下来,拴好马匹尾随着她走进树林。尽管他在跟进时几乎什么都没考虑,但心中还是感到兴奋不已。她高贵的血统令乌迪西安根本没有太多幻想,但这时候他还是为至少能够与这贵族女孩再次交谈而无比自豪。

当乌迪西安再次看到她的时候,风力比刚才又狂暴了许多。尽管身处如此恶劣的环境,但莉莉娅似乎对面前一切视而不见。她紧闭双唇,双眸坚定的望着眼前的地面。

乌迪西安对自己的速度向来很有信心,但他一直到密林深处才追上这女孩。这壮实的农夫向前伸出一只厚重的手掌,但马上又觉得不太妥当。他一点也不想让这女孩子受到惊吓。不管她现在有什么心事,这对她来说肯定都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乌迪西安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清了清嗓子。

莉莉娅立刻直起身扭头向后看来,接着惊喜的说道,“啊!是你呀!”

“很抱歉,我的女士——” 戴尔米迪斯之子局促不安的回答道。

她的唇边立刻浮上一抹羞涩的微笑:“我告诉过你,你应该叫我莉莉娅。不管从前我是谁,那都已经是从前了。”她看到乌迪西安的表情有些困惑,于是接着问道,“那我又该怎么称呼你呢,农夫先生?”

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还从未做过自我介绍,于是回答道:“我是乌迪西安,戴尔米迪斯之子。”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这让他立刻意识到两人所处的环境,他急忙对莉莉娅说道:“我的——哦,莉莉娅,你不该待在这里,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最好去酒馆那里躲一躲,那是塞拉姆最坚固的建筑啦。”

“暴风雨?”她疑惑的问道,这才第一次向天上望去,好像现在才发现天气的变化。乌云漫天,白昼已近黑夜。

乌迪西安冒着被鄙视的风险,鼓足勇气伸手抓住莉莉娅的手腕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可莉莉娅却扭头向另一个方向看去……然后倒抽了一口凉气。

乌迪西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但什么都没看到。尽管如此,这贵族女孩却愣愣的站在原地,似乎刚才看到的东西震慑了她的心智。

“莉莉娅……莉莉娅,发生什么了?”

“我想我看到了……我看到……可,不……”

虽然他就站在她的身旁,农夫却没发现任何引起她恐慌的事物。“那东西在哪儿?你看到了什么?”

“那儿!”她指向树林里特别茂密的地方,“我……想……”

他现在只想把她带回塞拉姆,一切等暴风雨过后再说,但女孩如此强烈的反应让他担心起那里究竟有些什么。他突然想起了门德恩。门德恩,现在仍然不知去向。

“站在这儿别动。”乌迪西安叮嘱她一句,接着向前走去,同时掏出了他的匕首。

树丛非常茂密,到处都是齐腰的野蔷薇。莉莉娅是怎么看到他前面那些东西的呢?他并没多想,但相信这次搜索绝不会徒劳无功。

当他满腹疑云的靠近这片地区的时候,他浑身汗毛突然倒竖起来。一股恐惧感向他席卷而来,这强壮的农夫差点就沿着原路逃回去了。

他的鼻子里闻到一股模糊但令人作呕的味道,这让他立刻想起了那场瘟疫,还有他的家人……

乌迪西安一步都不想再往前迈,但他还是努力走了过去。

面前的景象使乌迪西安情不自禁的单膝跪下,这是他克制住呕吐冲动的唯一方法。匕首从他手上滑落,但眼前恐怖的景象让他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件事。

眼前应该是一具人类的尸体——至少从身高上来看,乌迪西安觉得应该是这样子——他的遗骸散落在最外围树下的土地上。整个躯干被用相当娴熟的手法割开了许多切口,乌迪西安即使在宰掉一头奶牛后也不过切割得如此细致。鲜血浸透了周围的一切,将大片泥土都染成了酱红色。受害人的胃从切口处流出一半,上面聚集着大量的苍蝇,它们正在尽情享受这顿难得的盛宴。

即便如此,这支离破碎的身体还算不上最血腥的——死者的咽喉被从一侧划开,伤口足以塞得下一个拳头。咽喉喷出的鲜血应该曾经涌流到整个面庞,混上落叶和其他垃圾,这张脸诡异得像是某个节日里蹩脚的装饰品。他的年龄看起来与乌迪西安差不太多,满头黑发被淤血粘成了一块一块的样子,但乌迪西安最终确定自己并不认识这人。

地上几乎已经变成碎片的衣服让戴尔米迪斯之子认出了这不幸的受害者的身份。袍子的颜色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而传教士的标志则更加让人确信无疑。

乌迪西安发现的应该是卡里吉奥修士,三一神教那个走失的侍僧。

身后突然传来的喘息声让他大吃一惊。他立刻转过身去,看到莉莉娅正为眼前这恐怖的场景吓得双眼大睁。

她的面色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上翻……接着向前倒去。

乌迪西安急忙冲上前去,在她摔倒在地之前牢牢搀住她。他架着这具娇弱的身体,让她前倾着,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必须赶紧上报这场谋杀,首先得通知泰比瑞尔斯,塞拉姆的卫队队长。还有村长道瑞斯,也必须要告诉他。

贵族女孩在他的臂弯不断呻吟着。乌迪西安决定了,要先照顾好莉莉娅。

幸好,背负这样一个女孩儿对虎背熊腰的农夫来说易如反掌。乌迪西安在确保背上那可怜的女孩不受颠簸的情况下,竭尽全力向前奔跑着。他必须时时留意脚下一切,生怕一步踏空让两人都摔倒在地。

当乌迪西安终于靠近村庄的时候,他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大半。天空中依然电闪雷鸣,可暴风雨到现在还没有来临。

“乌迪西安!”

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脚下突然打了个趔趄,险些将背上的女孩儿甩出去。农夫赶紧站稳脚跟,然后看看到底谁在叫自己。

他看到门德恩与阿奇里奥斯向自己跑过来,心中那巨大的担忧登时烟消云散了。他们显然也是刚刚赶到这里。门德恩看上去有点气喘吁吁,而阿奇里奥斯脸上则一片苍白,这让乌迪西安感觉似乎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尽管阿奇里奥斯肯定还不知道自己那恐怖的发现。

他们俩刚刚走近,乌迪西安就立刻咆哮起来:“我后面那片树林里有具尸体!就在树木开始变茂密的地方!”

猎手看着农夫背着的女孩儿低声问道,“发生了一场意外?”

“不……”乌迪西安否定了他的猜测。

阿奇里奥斯坚定的点点头。他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毫不犹豫的向乌迪西安指示的方向跑去。

“她怎么样?”门德恩问道,“她是谁?她受伤了么?”

“她晕倒了。”乌迪西安感到异乎寻常的担心。他希望莉莉娅能够赶紧醒来,但现在女孩儿依然无力的蜷缩在自己的臂弯。他只得对弟弟说:“她也看到了那具尸体。”

“那我们送她去乔瑞丽亚那里瞧瞧?”上了年纪的乔瑞丽亚是塞拉姆的女医师,很多人觉得她肯定会一些巫术,但她的医术的确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她给兄弟俩开的草药混合药剂当初曾经减轻了不少他们家人的痛苦,对兄弟俩来说,她比所有神棍的祈祷加起来还要有用得多。

乌迪西安摇了摇头:“这女孩只是需要休息。我觉得她在猪头酒馆应该有个房间。”但他又迟疑的说道:“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从前门带进去……”

“在通往楼上房间的楼梯旁边有扇后门,”门德恩立刻回答道,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表现比大多数人都冷静,“你带她从那里进去,我偷偷去问下提比昂,看她在哪个房间。”

弟弟的建议非常周全,乌迪西安长舒一口气道:“好,照你说的干。”

门德恩盯着他哥哥,十分仔细的观察了他一会儿,他的举动令乌迪西安略有些不悦。对戴尔米迪斯的次子而言,莉莉娅完全是个陌生人,而她对乌迪西安来说却绝非如此。

乌迪西安什么都没有解释,就开始匆匆前行。门德恩迟疑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来。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暗中考虑着刚才定好的计划。

幸亏天气变得如此恶劣,他们一路上才不需要面对任何好奇的路人。这让乌迪西安感到既高兴又失望,他希望莉莉娅能够平安的回到她自己的房间,但又对没法及时通知村长和卫队长侍僧被残杀的消息而失望。不过他相信阿奇里奥斯也会在第一时间通知那些人。

当他们接近猪头酒馆的时候,门德恩就按计划离开了他。乌迪西安悄悄绕到房子后面,找到另外那扇门,小心翼翼的抱着那贵族女孩儿走了进去。

他进去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走上木质的楼梯。幸运的是,酒馆里大多数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弟弟身上,他显然算好了乌迪西安进门的时机。在乌迪西安上楼时,他听到门德恩正用比平日里大得多的嗓门和几个乡邻打招呼。

他在楼上等着,仿佛过了很长时间,门德恩才终于走了上来。

“她没在这里订房间,”门德恩解释道,“所以我只好用我们的名义定了一间。没问题吧?”

乌迪西安点点头,看着五扇房门问道:“哪间?”

“这间,”他弟弟回答道,指向远离其他房间的一个孤零零的门,“这里更隐蔽。”

乌迪西安坚定的点点头,让门德恩去开门。即便是在塞拉姆,这房间也算够简陋了。床上铺着羽绒被,单扇的窗子下有一套桌椅,其他什么家具都没有。墙上钉有挂衣服的钩子,地上还有点放行李的空间。

在乌迪西安开口前,门德恩又想起来一件事,于是说道。“她的行李一定在商队那儿。要不要我找塞伦希娅去办这件事?”

尽管乌迪西安非常不情愿让塞勒斯的女儿牵涉到这件事,但他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好对弟弟说:“那你去吧。”

门德恩在门口停下脚步,兄弟俩四目相对时,他终于还是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

“只是碰巧认识的。”乌迪西安也只能这么回答弟弟。过了一会儿,门德恩终于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农夫把贵族女孩儿轻柔的放到床上,然后停下来看着她。他再一次为这绝美的容颜所倾倒,也困惑于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闯荡。当然,莉莉娅可以随便选择一位富有的贵族结缔完美的婚姻。难道她是某个失势的法师部族的余裔?这倒可以解释她为何一个人流浪……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莉莉娅的双眸突然睁开了。然后,她喘着粗气坐了起来。

“发生……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双眸中透着惊慌不安。

“你还记得在树林里发生的事吗?” 乌迪西安尽量温柔的问道。

她立刻用手掩住口,好让自己的另一次喘息不显得那么失态:“那都……都是真的?我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接着她又打量了一下四周,疑惑的问:“你……你带我到这儿的?这是哪里?”

“猪头酒馆。这是塞拉姆唯一的旅店,小姐——莉莉娅。我们以为你在这里会有房间。”

“可我没有——”

他耸了耸肩膀:“我弟弟刚定的房间,然后我们才带你上来。接着门德恩去了商队那里取你的行李。”

她长久而严肃地盯着他的眼睛,最后问道:“门德恩和你的弟弟……他们是一个人,对么?”

“没错。”

贵族女孩儿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那尸体呢?”

“我一个朋友去调查这件事了。他很可靠,也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阿奇里奥斯会通知卫队和我们的村长。”

莉莉娅紧抱着双腿坐在床上,下巴埋在了两膝之间,她那华贵的礼服被折出了深深的褶皱,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接着又问道:“那个……我们发现的那个人是不是也是你的朋友?”

“他?”乌迪西安摇了摇头,“一个该死的传教士……三一神庙的。他的同伴不久前也在找他。”他想了想又说,“他们和商队一起来的,你——”

“我见过他们,是的,但没说过话。我不相信他们的教义……还有大教堂。”

她对两大教派的态度与乌迪西安如此相同,这让他心中立刻变得轻松许多。但农夫很快在心中责怪了自己。不管乌迪西安多么厌恶他的职业,那人都不该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想到这一点,乌迪西安知道他得出去看看事态的发展了。是他最早发现了死去的侍僧,他理应去报告村长自己所知的一切。

想到贵族女孩的时候,乌迪西安皱起了眉头。他希望尽可能不与莉莉娅谈及此事,她经历的已经太多了。

“我希望你留在这儿。”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接着为自己居然用如此强硬的口气对这么高贵的女士说话震惊不已,“留在这儿休息,我必须去瞧瞧他们如何处置那具尸体。你没必要跟着。”

“但我应该去那里……不是吗?”

“除非必须要去。你看到的东西我全都看到了,再说了,你也不认识他。”

她没有再说什么,但乌迪西安很明显能感觉到,莉莉娅知道农夫是为了保护她才拿自己的名声去冒险的。贵族女孩儿背靠在床上向他说道:“那好吧。如果你希望这样。人家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呀。”

“好。”他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外,心中已经开始打算起如何解释那件事。

“乌迪西安?”她突然又叫了一声。

他愣了一下回过头去。

“谢谢你呀。”女孩儿略带羞涩的对他说道。

农夫满脸通红走出了门外。考虑到他沉重的块头,他尽量轻巧的移动脚步。到一楼后,他向酒馆里瞥了一眼。每个人都表现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说明尸体的消息还没有在村里散布。这都得归功于阿奇里奥斯的谨慎。不久这件事就会震惊整个塞拉姆,上一次发生凶杀事件是在四年多以前,当时阿劳尼乌斯和他的继子吉梅尔在喝得烂醉后因农场的权益争执起来,后者成了这场争斗的牺牲者。酒醒后,阿劳尼乌斯投案自首并被马车拉到大城市接受应有的制裁。

但乌迪西安所目击的屠杀现场绝非出于酒后乱性。这看起来更像是疯子或者野兽的杰作。一定是流窜犯干的,说不定是某群路过本地区的强盗。

乌迪西安越来越确信这一推断,他决定要立刻向村长和卫队长报告此事。塞拉姆的男人们一定会主动帮忙搜索那块地区,找出这个该死的混蛋。这次,罪行会在本地得到裁决,一根结实的绳子就能解决一切问题。恶魔就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他打开后门悄悄溜出去——

“那儿!他就是我说的那个人!” 突然有人叫嚷起来。

乌迪西安大吃一惊,急忙退到门后。他面前站着泰比瑞尔斯——在节日庆典上他曾和这个像牛一样结实的男人比试过几次摔跤,几乎没赢过——还有头发花白的老狐狸道瑞斯,他就像从没见过乌迪西安一样盯着他。在他们身后站着十几个人,其中大多数是村卫队的,可阿奇里奥斯也在其中……三一神庙的另两位侍僧也在这儿。其中年长的那个,也就是他喊了一嗓子,现在正充满愤怒的指着一头雾水的农夫。

乌迪西安定了定神,望着猎手问道“你把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阿奇里奥斯还没来得及回答,道瑞斯村长就打断了他:“你不用理他,猎手。事情搞清楚前什么都不用说。”

“事情很清楚!”三一神教的侍僧高叫起来,他的女伴一再点头表示赞同。此时,从他指向乌迪西安的手指上看不出一丝的虔诚与平和。“你就是凶手!你的话已经说明一切!以你灵魂的名义认罪吧!”

乌迪西安努力克制住对侍僧的憎恶。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应该是被指认为那个他正想告发的凶手了。

“我?你认为是我干的?以天上群星的名义,我应该把你和——”

“乌迪西安……”阿奇里奥斯焦急地低声喊道。

戴尔米迪斯之子抢过了话头对弓箭手说:“阿奇里奥斯!是我告诉你在哪里找到的尸体!你看到了我的表情和——”他停顿一下,不想把莉莉娅拖下水,“——而且你了解我!道瑞斯!你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可以在他的墓前发誓,我绝不是那个无耻的恶魔!我可没有弄死那些唧唧歪歪的白痴的同伙!”

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村长摇手示意他安静。老人表情凝重的回答道:“我们现在说的不是这个人,乌迪西安。我们说的是另一个……尽管回头我们会回过头去调查两者之间的关系,我从来都不相信巧合。”

“‘另一个’?是哪个?”

泰比瑞尔斯队长打了个响指。六个人立刻将农夫包围起来——这些人乌迪西安从小时候就认识。

阿奇里奥斯试着求情道:“道瑞斯,非要这样吗?他是乌迪西安啊。”

“我们尊重你的话,小阿奇里奥斯,但这是我们的职责。”村长说完这句话,又对被团团包围的乌迪西安点了点头,“我确信一切都会明了的,年轻人。目前我们必须这么做!”

“到底发生什么了?” 乌迪西安还是不明白。

“你涉嫌谋杀,”泰比瑞尔斯队长嘟哝了一句,单手握住身侧的剑柄。乌迪西安认识他这么些年,看见队长佩戴武器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几乎都是因为节日庆典或其他特殊事件。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例外正是因为吉梅尔遇害的案子。

农夫摇着头大声咆哮道:“可我告诉你们了!我没有杀他的同伙!”

“我们没说那个人,”道瑞斯声明道,“但事件也差不多,现在更糟糕了,小乌迪西安。某个来自圣光大教堂的人被杀了……”

“是他?……”乌迪西安一下子傻了,他脑中一片混乱。可我不久前刚和他说过话!还不到一小时,甚至半小时前!

不仅和他说话……还在众多的乡邻面前恐吓他。

“很好,我想你是记起他了。是的,小乌迪西安,圣光大教堂令人尊敬的使者被人切断了喉咙,而插在他喉咙上的匕首正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