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诺德Ⅱ的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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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伯蒂的远征》第十章 诺德Ⅱ的残骸

古老的地球语言里有一个词汇——幸灾乐祸。意思是在别人遇到痛苦和不幸时感到兴高采烈。比如你听说一个与你竞争的记者,在现场直播的麦克风前一不留神,脱口冒出脏话。或者听说某个著名的贪官撞到一辆垃圾车的车轮下。这时你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还是按捺不住心头涌起的一阵阵强烈快感,那种感觉可真叫爽啊。事情过后,你会一个劲地祈祷:千万别让这种倒霉事落到自己头上来。

对于普罗托斯族和泽格族在联邦地盘上越打越凶这样的情况,我们简直有满满一箩筐的幸灾乐祸。

——利伯蒂的自述

其他人投入新一轮战斗中,迈克则回到孟斯克的基地,监听通讯网络信息。与他预料的一样,网上出现了不少战争期间特有的那种盲目恐慌的情绪。许多信息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一片辐射干扰中。有不少来自普通老百姓的信息,大多是呼救的:请求得到帮助,无论什么人的帮助,无论来自哪边的帮助都行。

还有一些异常情况的报告,说看见怪物突然在乡村出现。报告者或者把这些怪物当成联邦一边的部队,或者把它们当成叛军。也有少数人认为它们是来自太空的入侵者。有关各种怪物的报告每小时都会成倍增加,这使迈克坚信,凯丽甘没说错:泽格族来到了安提卡主星。

当这个念头印入脑海的时候,迈克差点向计算机控制台狠擂一拳。在一个星球上发现泽格族,就像在一个人身上发现了癌肿瘤,而且更为致命。除非人们能想出一种剿灭它们的办法,否则泽格族就会把整个星球活活吞掉。要不干脆让普罗托斯族——用他们那种毁灭万物的化疗方法——把星球变为不毛之地,以阻止泽格族进一步扩散。

“但那样做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不是吗?”迈克在控制台前自言自语,“总会有一些癌细胞逃脱,然后新的毒瘤又繁荣壮大起来。”

迈克刚觉得心头有一腔怒气要涌上来,听筒里忽然传出一个让他惊愕的信息,打断了他的情绪。

“这里是杜克将军。从阿尔法中队的旗舰诺德Ⅱ呼叫!我们的飞船失事,坠落地点有泽格族向我们进攻!收到信号后请立即支援!重复,紧急呼叫。这里是杜克将军……”

求救信号循环不断,迈克认真听了三遍,才转向其它频道。

传来几个呼叫,要求证实当前的事态,马上得到数不清的网上回应。泽格族的进攻,安提卡叛军和联邦军队的战况,种种描述,乱哄哄地绞成一团。甚至有一种说法,说普罗托斯族飞船进入了安提卡星系,此时正在冰冷的星系边缘大打出手,对头很可能就是泽格族,与击落诺德Ⅱ的那批泽格族无疑是一伙的。还有说得更玄的,声称已经有人发现普罗托斯族的地面部队。总之,意见和流言乱七八糟,什么样的都有,但却无法从中找到一个诚恳的,有实际意义的提议。

他就要被煮熟啦,迈克心想,杜克这只老鸭子终将被煮得透熟。

大约十分钟后,雷纳大声嚷嚷着过来:“迈克,跟我走吧,穿好战斗服。”

“做什么?”迈克问,一边伸手去拿他的盔甲。

“你没听到刚才的消息?”雷纳眉头紧锁,看上去像随时可以放出闪电。

“正常的恐慌和绝望。”迈克摆了一下手说,“哦,对了,我还听见杜克已经从上校混成将军了,我们要不要送个花篮去祝贺?”

“别开玩笑啦,我的大记者。孟斯克让我们去营救杜克。他认为杜克将会是一个好盟友。”

迈克对着上尉直眨眼,“该不会是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吧?”

“没错,我就是这么说的。”雷纳说,一边替迈克拿过头盔。

“他疯啦!”

“你才知道啊?我可早就发现了。”雷纳认真地说。

“是孟斯克想让我去?这种采访我在这里就能完成。”

“是我希望你陪我一同去。那个杂种关押过我和我的部下,恐怕我们之间不好说话。我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他乐意对话的人一块儿去要好得多。”

“我和杜克最后一次对话的结果是,他让人把我强行拖出了他的指挥舱,我没对你说过这事吗?”迈克说,一边把头盔往头上扣。

“我也想过这点,但我觉得你控制情绪的能力比我强些,至少不会当场崩了他吧。换了我可就说不准啦。”

迈克锁紧头盔,跟着雷纳离开通讯区,“我现在特别想抽支烟。”

“也许你可以向杜克要一支来抽。”

两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迈克想到一个问题,“凯丽甘知道这事吗?”

“唔,嗯。知道。”

“她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不。”前民兵领袖说,“和你一样,她也说孟斯克发疯啦。”

“这么说来,在这件事上,你与她达成了共识。我可真是大吃一惊。”

“是的,我们看法一致。”雷纳说,沉默片刻又说道,“是的,我想是这样。”

阿卡提诺斯·孟斯克召集了大队人马。雷纳和迈克赶到的时候,紧急救援失事战斗巡洋舰的准备工作已经基本就绪。

快速穿行在平地上的部队,有安提卡的起义军;有“柯哈之子”的成员;还有那些放弃了对联邦的忠诚,因而没被缴枪的联邦军队的投诚者。雷纳从左侧跨上兀鹰悬浮摩托,飞了起来,这时他们头上有一队A—17幽灵战机疾速地划破天幕。庞大的哥利亚巨型机器人迈开大步,穿越河滩低地,在软泥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它们很快超过一队阿卡尼特攻击坦克。

这支混编部队几乎立刻就遇到阻击。泽格林剥皮犬和海德拉刺蛇,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密密麻麻就像挡风玻璃上的虫子。空中充满了活体大炮(现在迈克和其他人都知道了这种东西叫飞螳),还有些会飞的东西活像长着龙虾螯钳的水母脑花。远看过去,这些空中的泽格族成员飘荡在地面泽格族的上方,像沙漠上的黑云一般直压过来。

一群步兵从迈克右边冲出,朝着一个看上去像直立的泽格林剥皮犬似的东西掩杀过去。这个超大型怪物舞动着的大前爪,简直就是两柄钩状马刀。远处的空中,一些类似乌贼和海星一样的飞行的泽格族,抵挡不住幽灵战机的猛烈炮火,开始纷纷逃窜。

他们在泽格族的围堵中艰难地穿行,打退泽格族的成员,打不退的尽量就地歼灭。一群泽格林剥皮犬突然从地下冒出,眨眼间把一小队战士扑倒,咬碎。兀鹰摩托队随后赶来,射出密不透风的弹幕,把这群剥皮犬打成肉酱。

泽格族向后撤退一段,然后大多数再反扑回来,然后是又一次退却。迈克觉得这纯粹是一场与海洋的战斗。一个浪头退回,但这仅仅是暂时的假象,紧接着,一波力量更大的怒潮将再次袭来。

迈克心里清楚,安提卡主星完蛋了,与已经完蛋的切奥·萨拉和玛尔·萨拉一样。泽格族正在这个星球上四处打洞,最终不管是它们得逞,还是普罗托斯族赶来收拾残局,从太空中发射焰火销毁它们,总之,安提卡主星肯定完蛋啦。

泽格族的防线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被打开一处缺口。孟斯克组建的这队人马总算穿过泽格族堵截,向诺德Ⅱ坠落的那块高地挺进。

对失事的诺德Ⅱ匆匆一瞥,迈克断定,这个大家伙再也飞不起来了。它的后部引擎舱与船身拧成四十五度角。起落架不知伸出来没有,如果坠落时伸出来,现在也完全陷进了泥潭。船身前部的舰桥摇摇晃晃,悬在峭壁边,舰桥下可以看见的部分全毁了。

迈克和雷纳驾驶着兀鹰摩托,加大油门,从一扇开着的舱门降落到诺德Ⅱ上。他们关好身后的手动舱门,这时,可以看到又一群飞螳突然出现在地平线上。

“往哪边走?”雷纳一边扯下头盔,一边问。

“跟我来。”迈克说着,带头向指挥舱走去。尽管身穿战斗服,他在诺德Ⅱ狭窄的过道上还是行动自如。

杜克好像从未离开过指挥舱。这头银背大猩猩拱着脊背裹在他的战斗盔甲里,仍然坚守着他的岗位。惟一的变化是围绕他的一圈屏幕上没有图像,只剩下一片静电噪音,断掉的电缆线像瀑布一样,顺着一面舱壁挂下来。他转过身面对闯进来的两个人,皱起眉头。

“你们俩是我最不想见到的人。”他沉着嗓子说。

“没办法啊,将军,谁让我们这样爱戴您呢。”迈克幸灾乐祸地说。他看都不看杜克一眼,径直走到指挥舱通讯系统的调控台边去,输入了与孟斯克基地进行联系的密码。

“你要做什么?”杜克吼叫道。

“我们的赞助商想跟你谈谈。”迈克说,“呵,赞助商,感觉八辈子没说过这个词啦。另外,这里哪位身上带得有烟?”

主屏幕上,孟斯克的影像渐渐清晰。孟斯克,迈克想,当我们所有人都在战斗和流血时,他却安全地躲在秘密的防护堡垒中。

出乎迈克的意料,杜克的吼叫声甚至比刚才更粗鲁,“你们到底有什么诡计,孟斯克?”

“我们的诡计?”雷纳怒冲冲地嚷起来,“我来给你说,你这个令人作呕的联邦渣滓,你……”

“冷静,吉姆。”迈克劝道。

“可能你还没注意到。”孟斯克说,“联邦的统治正处于土崩瓦解之中,杜克。各处的殖民地都在暴动。而且你最清楚,你们饲养的泽格族已经完全失控。此时此地,如果我们袖手旁观,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你难道有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

“你有什么提议?”杜克板着面孔说。

迈克掉过脸去,看到一个荧屏现出图像:一些幽灵战机在攻击被驱散的飞螳,但是空中另外有些海星状的东西却像是特殊材料制成的,老打不死。

“我给你一个选择。”孟斯克语调平稳地说,“你可以继续站在联邦一边,品尝失败的苦果;也可以加入到我们这一边,帮助我们,将人类从泽格族的蹂躏下解救出来。”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

“我想,现在这种情况下,作出决定应该没什么困难吧。”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浮现在孟斯克灰黑的唇髭上。

“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可是个将军。”杜克勃然大怒。

“呵呵,可不是么,又升官了。”迈克说,“都忘了给你道喜啦,想不想让我们把这个头衔刻在你的墓碑上?”

“迈克,看我面上别打岔,谢谢你。”孟斯克说,“杜克,你现在是一个光杆司令,而我可以在我的内阁中给你一个职位。并且肯定不会像战前的联邦那样,把你塞到一个偏僻旮旯去闲置不用。”

“呃,我不明白……”杜克说。迈克注意到这个战争狂人犹豫了一下。显然孟斯克已经把他稳稳攥在了手心里。可怜的杜克,已经咬住了钓饵,自己却还不知道。

“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杜克,快拿主意吧。”孟斯克说。飞船外不远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一声巨响,像是给孟斯克刚说完的话打了一个句号。

在雷纳和迈克轻蔑的注视下,杜克为了面子上好看些,又勉强忍了片刻才说:“好吧,孟斯克。成交。”

“你总算作出了明智的选择……杜克将军。”孟斯克说,“雷纳上尉?”

“什么事,长官?”雷纳的眉头还没展开。

“护送将军和他的部下到一个安全场所。”孟斯克话音刚落,杜克就启动了飞船的自毁程序。这意味着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将撤到数公里以外的地方,而那时的诺德Ⅱ,则会变成一个热核反应的火球。

“我希望诺德Ⅱ爆炸时能多炸死些泽格族的怪物。”迈克在其他人飞速清理指挥舱时这样说。

半小时以后,迈克回到孟斯克的通讯中心。随着诺德Ⅱ的爆炸,战场暂时平静下来。安提卡主星上的陆战队士兵,包括那些经过“神经中枢社会化再造”的军人,在首领叛变以后,已经全部收编入孟斯克的部队中,安置妥当。现在,安提卡上的敌人只剩下残酷暴虐的泽格族。

麻烦的是,这种敌人太多啦。

迈克抢时间完成了一篇关于营救诺德Ⅱ行动的报道,发送到网络中去。他舒展一下身子,靠向椅背,懒懒地抬起一只手理了一下头发,感觉头发比前段时间薄了不少。

一包烟,被人揉得有些皱,扔在控制台上,旁边配着一个亮晶晶的打火机。雷纳开口道,“一个诺德Ⅱ上的家伙说,这是他还你的赌债。”

“太好了。”迈克说,欠身从中抽出一支。

“又寄了一份打水漂的报道出去?”雷纳问。

“我还以为只有凯丽甘能通灵哩,没想到你也能猜对我的心思。

是呀,没用的报道。呃,不过老习惯很难克服喽。我常常梦想,许多年后,有人发现我的报道,从而了解人类在这段时间付出的牺牲,同时也了解人类这段时间做出的所有愚蠢行为。”

雷纳坐到迈克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不太可能吧,就像孟斯克说的,英雄创造历史,失败的历史就像无用的数据一样终将被删除。”

迈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呛得咳起来,他做个鬼脸,“这烟被他们在什么东西里泡过,猫尿?”

雷纳摆摆手说:“现在能有这个就不错啦,对付着抽吧。我们这辈子不都是像这样对付过来的?”

“说得不错。”迈克说,“对啦,刚才你去见孟斯克时,都说了些什么?”

“我告诉他杜克是条毒蛇。”雷纳叹着气说,“然后他说……”

“就算是毒蛇,也是我们的毒蛇,对吧?孟斯克肯定要这样说。”

雷纳点点头,缓缓说道:“我认同孟斯克的目标——推翻联邦。这一点让我动心哪。但是,老弟。他正在暗中做一些交易。他正要求我们去做一些违心的事……”

“别去追随他的理想。”迈克说,表情痛苦地喷出一口劣质烟,“到头来只会让你伤心失望。理想主义碰上严酷的现实,立马就破灭啦。我所了解的好政府转变成无赖政府的事实,比我看到的泽格林剥皮犬都多。天晓得,我看到过多少只泽格林剥皮犬。”

好一阵,两人都沉默不言。他们身后的通讯频道上播报着战场实况,幽灵战机和飞螳,哥利亚巨型机器人和海德拉刺蛇,以及那种被他们称为泽格族女皇的海星状东西,还有死亡。频道里不断传出死亡的消息。

“我给你说过我结婚的事吗?”雷纳另起一个话头。

迈克不愿交流双方的私人生活,但现在这个话题突然摆在眼前,仿佛脚下裂开一道大口子。“没说过。”迈克平静地说。希望雷纳不会问起自己的婚姻生活。

迈克的担心是多余的,大块头雷纳似乎只想倾述自己的故事,“我结过婚,有个孩子。大家都说我这个孩子天赋‘异秉’。”

“听得出你在‘异秉’这个词上用了引号,是指具有幽灵特工的素质?超人的力量?还是异常的精神感应力?”

“唔,嗯。是的。他被送人一所特殊学校,由政府出钱培养。过了几个月,我们收到一封信。说学校里发生了一起‘事故’。”

迈克清楚收到这种信意味着什么。在训练幽灵特工的过程中遇到不幸,像拔棵草一样普通。这是联邦军方又一个肮脏的秘密,很少公之于众。“我很遗憾。”迈克说,这是他现在说得出来的惟一的一句话。

“是啊,我的妻子从此变了个人,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弱。那年冬天终于被一场感冒带走啦。打那以后,我全身心投入工作,拼命干,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独自一个人工作。”

“把痛苦埋进工作中去,是个不错的办法。”迈克说。他看到通讯线路的传输信号灯在闪亮,这表明他刚才送进网络的报道已经发送出去,飞向了不知何处的虚无之中。

“不管怎样,我想把这些事讲给你听。”雷纳说,“你可能认为,我是故意要和凯丽甘的通灵术过不去,也许是吧,但我没办法克制自己对通灵术的反感。”

“她也有她自己的难言之隐,你知道。她遇到的困扰比较特殊,你也许应该放她一马。”

“很难做到啊,特别是当她知道你心中真实想法的时候。”

“凯丽甘是个出色的战士。”迈克说,凯丽甘疯狂杀人的舞蹈场景,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里,“她可能只是故意显得刻薄一些。”

“我觉得她会带来危险。”雷纳说,“对她周围的人,对孟斯克,甚至对她自己来说,她都是一种危险。”

迈克耸耸肩,拿不准该向雷纳透露多少凯丽甘告诉自己的那些情况。最后他只说了一句:“她活得够艰难的了。”

“难道我们活得很轻松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保护她,应该更关心她一些。她是否察觉我们的真情实感无关紧要,我们只要尽量不让她受到伤害就行了。”

接下来的谈话转到当前的局势上,风起云涌的起义对世界的影响,杜克的反叛对联邦其他高级将领会产生怎样的作用等等。最后雷纳起身离开,剩下迈克一个人在通讯室。

迈克看着控制台上那包被抽空一半的烟,感到吸完第一支烟后的劣质烟味还留在口腔中。

“见他 妈 的鬼。”他自言自语道,伸手过去抓起烟和打火机,“我敢说,此时此地,你差不多可以学会忍受一切。”